17年牢狱后,她与她的自由行

本文作者:虫安

由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授权转载

反正自己下一步还没定好去处,李晓梅便想,不如将这孩子送回老家,沿路去拜访几个要好的狱友,也当是一次旅行。

说不定能从狱友那边寻得一点儿谋生的门路……

前几个月,一位女监的狱警向我介绍了李晓梅。因着疫情的缘故,我们有了充足的线上对谈时间。

李晓梅因故意伤害罪获刑无期,实际服刑16年,期间因脱逃罪加刑1年。年出狱后,李晓梅撞见一位独自远行探监的小女孩。

于是,李晓梅出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位10岁的小女孩送回老家,那儿距离牢门有多公里。

采访结束,整理完故事的所有素材,我发现整个故事简直就是“诗”和“远方”。

01

李晓梅出狱当天就很不顺。

按释放流程,管教要在8点前带人办手续,大账本结算、随身物品检查、签释放证明,三桩手续走完,也不过一刻钟,就算遇上一些突发事件,撑不过8点半,人总该能站在外头了。

可那天早晨9点半了,李晓梅还在服装车间里晃悠。

听说是开车的主班管教在路上抛了锚,副班又忙着盯一批返工的外贸订单,管事的干部竟都忘掉了她。

等干部们醒过来,监区慌忙指派一位实习警官去办手续,闷热的天,斤的胖警官引着李晓梅跑步前进,一路上都在气喘吁吁地埋怨:

“主要原因还是你自己的啊。自己16年牢坐下来了,今天都要出去了,还不吭不响……还坐在3线后面帮别人剪线头。你要是一早站警务台那儿,还能出这事?”

李晓梅瘦,但比胖警官跑得更吃力。

她穿着一条蓝裙子,这是几个好姊妹在生产线上赶的“私活”,选的是最好的料子,工艺也没得挑,很合她的身段。

她不想崩坏这条裙子,就停下来,扯住胖警官,“不慌这点时间的,跑也跑不动了”。

胖警官的警服已经湿了大半,左右瞅瞅李晓梅,问她是不是坐牢坐傻了。

刑满释放呐,怎么这样打不起精神,倒像是赴刑场的,能拖一步算一步。

李晓梅也不是不愿回家,只是那个“家”,早都跟她不相干了。

牢里蹲了16年,李晓梅的弟弟只来探视了两次,第一次是来通知她老爹走了,肝癌,治病花了小十万,账不用李晓梅摊,但两间原本分给她的平房要推了盖楼房,等她出来了,留个小房间让她落脚;

第二次是来通知她老娘走了,脑瘤,没能力治,紧着一些钱花在了坟头上,等她出来了,就去坟头添几铲土,哭上几声。

李晓梅清楚,弟弟的意思是老娘走得不甘心,一方面是惦记着牢门里的女儿,另一方面也是怨恨女儿给家族丢丑。

糟心事来不及想了,两人走到监狱二道门处,胖警官办好了相应的手续,将一只信封塞到李晓梅手心里,是0块钱。

“账弄多了吧,我自己的劳动报酬自己清楚,每年只余下了来块,16年应当超不过块的。”(监狱会给劳动能手发劳动报酬,李晓梅每月能领到30—元)

“少啰嗦了,给你多少就拿多少。多的是警官们给你凑的,也没功夫请你吃饭了,就当摆桌酒的钱。”

服刑16年,李晓梅是生产车间的“快手”,管教眼里的骨干犯。

春天,她过生日,大队长总要去伙房帮她加一顿长寿面;夏天,副教导员给她一盒痱子粉;秋天,监区长会送她一瓶大宝;等到了冬天,又会在床头摆上一支冻疮膏。因为常常帮人抢工,同改们待她也很好。

另外,她还在监狱里参加了成人自考,学了5年,考了4年,终于读出来一个本科文凭……

眼下,抓着胖警官塞给自己的鼓鼓囊囊的信封,李晓梅更不是滋味了。

活到30多,只在这种地方感受了一些温暖。

胖警官将她送出大门,两人握手,顺着拥抱一下,警官拍了拍李晓梅的后背,讲“在外头好好的啊”,便转头回去了。

02

铁门刚关上,天色瞬间黯淡,空中响了几记闷雷,半点不留人退让的时间,豆大的雨珠直往下坠。

雨势磅礴,天漏了似的,李晓梅慌乱地躲,裙子湿透了,就见雨雾中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也在东躲西藏。

水汽太大,她的眼皮都睁不开,没时间分辨那是猫狗还是谁家玩水的孩子。

不出一刻钟,太阳出来了,李晓梅顾不得身上的潮气,赶紧将钞票铺到门口一只石狮子的头上晾着,身后却有一只手在扯她。

是个小女孩,穿一件男童衬衣,全身湿透,小女孩格外瘦弱,两边的肋骨都从湿衬衣里透了出来。

女孩朝李晓梅举起一把湿成团的钞票,看来也想在石狮头上晾晒,但她是个小不点,垫着脚也够不着。

李晓梅便做了这个“举手之劳”,一边晒一边点,一共块,票子都铺开了,石狮的头戴了个花花绿绿的破帽子。

“你谁家孩子,大雨天出来乱跑,谁给你这些钱的?”李晓梅一边拧头发里的水,一边瞪着小女孩。

这孩子有些营养不良,头发剪得很短,参差不齐,应该是没耐心的家长亲自操刀。

“你哑巴啊?问你话呢?信不信我把你钱没收了?晓得这什么地方么?跑这来玩水!”

李晓梅故意将头发撩开,用一张疤脸去吓她。

“阿……阿姨,再……再帮我一下。”孩子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夹出一张彩色纸,是“三好学生”的奖状,快烂成两截了。

李晓梅接到手上,翻开来,铺在狮子头上,见上面写着“x县xx小学一年级3班辛翠翠被评为三好学生”。

李晓梅一惊,x县在邻省,少说也有公里,小女孩怎么会出现在这?

翠翠家里只有个70多岁的奶奶,和一个小弟弟。

她父母都吸毒,家底早被吸空了,又没挣快钱的门路,只能给上家当“背夫”。

不想被捉了双,父亲被毙,母亲出事时正怀了翠翠的弟弟,保了命,判了无期,等孩子一断奶,就被收监了。

奶奶平日要去抛光厂做工,弟弟只能由翠翠照顾。

村里正常的入学年龄是7周岁,翠翠晚了2年,10岁才上完一年级。

她一直在家里当“小大人”,摘菜、做饭、喂猪、照料弟弟,做各种家务。

翠翠可不是一般孩子,算是个过日子的小行家——

村里有个酒糟鼻叔叔,工伤致残,老板跑了,没拿到一分钱的赔偿,躺家里好些年,没事就喝闷酒,鼻头越喝越红。

酒瓶盖子是铝的,翠翠帮酒糟鼻叔叔买酒,叔叔就帮翠翠收集铝盖头,一斤能换10块钱;

还有隔壁胖小子的可乐罐,那是个在翠翠眼里格外幸福的傻大个,虽然生下来就缺脑子,但招爹娘疼,跑东跑西将他往各处学校里塞,退回来又塞进去,一年四季都不缺零食……

翠翠教大傻胖“丢飞盘”,将可乐罐踩扁,丢出去,落得到处都是,翠翠就捡回家囤着。

有时砸中了人家的玻璃,大傻胖也逃不了父母的打,翠翠听见他“嗡嗡嗡”的哭声,心里头就高兴。

一学期过去,翠翠有了75块钱的存款,在村里同年龄的小朋友里,简直是个小富豪了。

翠翠知道奶奶有个铁盒子,里头装着妈妈寄来的信,奶奶不识字,每次都让翠翠读。

翠翠读不全,又结结巴巴,奶奶没耐心听,每次都发脾气将信抢过来撕成两半,扔又不舍得,就偷偷放在铁盒子里,信下面还压着块钞票。

翠翠晓得,奶奶每个月给妈妈存块,存到年底就去监狱“上大帐”。

等到年底,奶奶会带上她,火车站票只能去黄牛那里买,咬了牙撑住,只要穿过9条隧道,再从一条漆黑的山脊驶下,熬过一个夜晚之后,她就能见到妈妈了。

每回奶奶和妈妈见面都要吵架,妈妈骂奶奶老畜生,是她生的小畜生——也就是翠翠的爸爸将她引到这条路上。

奶奶就骂妈妈枪毙鬼,以后枪毙了也不给妈妈葬进辛家的坟头里,奶奶还跟妈妈算账,说买她回来就欠了两三万,盖房子又欠了几万,儿子被毙、老伴病死,治丧又欠了几万,这些账他一个老婆子到死也不见得能还清,能赶过来给她上大帐,已经仁至义尽了。

如此一摊牌,妈妈总会歇斯底里,猛拍会见室的玻璃,翠翠就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

会见时间本来就只有半小时,妈妈这样一闹,管教立刻就要中止。一老一小千里迢迢赶来,半小时也聊不下去。

每年奶奶都赌气说不去了,到了年底还是照样去,但去年她不带翠翠了,带了弟弟过去,情况似乎好一些。

这下轮到翠翠赌气了,她决定偷偷攒点钱,暑假离家出走——选在这个时间,主要是不想带那个调皮鬼弟弟,

而且,她还要争张奖状——这样,奶奶和妈妈就知道她跟弟弟哪个更金贵了。

钱攒到了,奖状也争到了,却不想又惹出了个事端。

学期结束,翠翠得了个“三好学生”,同桌嫉妒,就在班里讲她家的烂事,又笑她是个没爹没娘的结巴嘴。

她气得不行,嘴巴骂不过,就用铅笔戳破人家的臂膀。

班主任要没收她的奖状,她抓起奖状逃出校门,一直不敢归家,怕挨奶奶的打。

一切都变了性质,前头是赌气,现在是逃灾躲祸。

她跑了不多远,还是想妈妈,就回去翻铁盒子,带上钱去看妈妈,再让她看自己的奖状。

弄清了翠翠的来路,李晓梅问她跑出来多少天了,钱又怎么一分不动。

翠翠说十多天吧,沿路搭车,也自己走,捡瓶子卖钱,这块是妈妈的,她不能动。

话音未落,忽然起了一阵风,狮子头上的钞票飘了起来,两人去捡,翠翠摔了个跟头,李晓梅扶起她,看见她小腿上有未愈合的伤口,腰部也是淤青,问她也不讲,便扒下裤子一看,屁股蛋子也紫了。

翠翠说,自己这一路走得凶险,在一个村庄遇到一只恶狗,狗咬住她的小腿,在泥灰里拖拽她,幸好周围都是尖头石子,她抓起石子砸狗,好不容易才逃脱。

最可怕的是临到监狱了,遇到一个坏保安。

那是荒地里的一家建材厂,附近有个废弃的电话亭,那天已经很晚了,翠翠想在里面过夜,坏保安骗她去保安室,说里头有空调还没野蚊子。

翠翠不怕热,家里头也没空调,电风扇和奶奶的蒲扇照料着她出生以来的每一个暑日。

但她怕蚊子——从小她就格外招蚊子,奶奶说她的血是香的甜的,所以十个蚊子九个要来叮她,“还有一个不来的就是傻瓜蚊子”。

她问奶奶蚊子也有傻瓜呀,奶奶粗糙的大手蓄上花露水,使劲往她身上抹,抹得她嘿嘿地笑,所有的疼和痒也都忘掉了。

坏保安将翠翠拦腰抱起来,扒她裤子,她叫着吼着,挣扎、踢脚,坏保安就扇她的屁股、掐她的腰,那是铁板一般的巴掌,翠翠都疼麻掉了。

她见床头烟灰缸里有亮的烟屁股,就装了一分钟的乖,骗坏保安挪挪身子,等他脱掉衣裳,她就小心够到那枚烟屁股,往坏保安的奶头上放,他疼得跳起来又蹲下去。

翠翠撒腿就跑,夜色湮没了她,也保护着她。

狱门2医院,李晓梅当年跳窗摔断了腿,就在那儿打的石膏,她带翠翠去那儿打了狂犬疫苗。

中午,又回监狱门口,找到教导员,将翠翠的事汇报了一遍。

教导员便将翠翠领去了狱政科,准备安排她见一见妈妈,然后也通知了当地司法局。

那边也同意帮忙,说要安排人来将孩子接回老家。

这桩事有了着落,李晓梅一下又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了。

03

日头毒辣,李晓梅想先找家宾馆住一夜。在街面上溜达了一圈,不想又撞见了翠翠。

翠翠没见成妈妈。由于服刑表现太差,情绪常常不能自控,翠翠妈妈的精神出了毛病,已被转投医院了。

狱政科打电话给翠翠奶奶,老人家在电话里气得发抖,撂狠话说,自己一老婆子养不活这么不省心的娃,“谁生的谁养,监狱关了她娘,监狱就养这娃”。

然后又倒苦水,说自己有灰指甲,大脚趾早都烂了,37码的脚要穿39码的鞋,这次为了找翠翠,鞋里跑出了满满的脓血……

总之,她不要翠翠了,她养不活翠翠。

监狱方还在等当地司法局安排,看找谁来接走孩子,翠翠却找了空跑了——听到奶奶说的话,孩子伤了心。

刚遇见李晓梅,翠翠就扎进她怀里,哇哇哭起来。

反正自己下一步还没定好去处,李晓梅便想,不如将这孩子送回老家,沿路去拜访几个要好的狱友,也当是一次旅行,说不定还能从狱友那边寻得一点儿谋生的门路。

况且这孩子还有几针疫苗要打,狱政科室的人哪能腾出陪孩子打针的闲功夫。

李晓梅带翠翠去了市里,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黑宾馆,用不着查身份信息。

她身份证没来得及办,又不想别人看见释放证明,不然,一个坐过牢的女人身边站个脏孩子,麻烦事肯定不请自来。

傍晚,她给翠翠洗了澡,两人又出去吃了东西,逛街时路过一家书店,她就拖着翠翠进去,挑了几本诗文读物,让翠翠在路上背——这么多年,李晓梅是在牢里缝补完自己破碎的读书梦的。

虽然也不知道自考的本科文凭能派上什么用场,但她认定,读书是化解苦痛的路径,不管是什么知识,在头脑里停留一刻,便覆盖了苦痛一刻。

李晓梅是真的想读书。想读书而不得,是她过去半生苦难的起源。

18年前,16岁的李晓梅还是个白净的女初中生。那一年的暑假,气温热得反常。

家里有个淘气的弟弟,每天在酱油瓶里撒尿,然后将瓶子放在水泥走廊上晒着,傍晚就像捧着烫山芋那样,在手上抛着玩。

她讨厌这个比自己小3岁的弟弟。

为了生他,母亲大着肚子躲在猪圈里保胎,做木匠的父亲为此天天受罚吊砖(脖子上挂四块砖头,当年联防队员惩罚超生户的手段),等淘气鬼生下来,家里的房瓦就被联防队捣翻掉,罚款也高得离谱,够父亲打一百口棺材。

她当姐的,有时也忍不了脾气,倒学着母亲的样子,拎起扫把去打。

13岁的弟弟已开始变声,细长的脖颈冒出了喉结,就像酒鬼父亲一样,发起怒来,喉结滚动,脑门上爆出青筋,喜欢用粗野的音调骂娘。

她挥过去的扫把常被他一把夺走,有时被扔到很远的地方,有时还会反受威胁——弟弟举着扫把佯装还手。

她晓得,如若再不识相,扫把总会有一天要打到自己身上。

也是从那一刻,她晓得,女人怎样也是斗不过男人的。所以父亲让她退学,她没抗争。

家里条件只够供一个学生,虽然墙壁上贴满了她的奖状,弟弟总领回来年级倒数的成绩单,但她没法争、也没必要争,就学这块乡镇上其余女人的样子,打份工,嫁个人,生个娃,过一辈子。

母亲看出她眼里的怨,就让弟弟去学校清理她的书桌,将课本带回来,给她留个念想。

没想到,弟弟却将十几斤书卖去了废品收购站,换了几十枚游戏币,在街机厅站了一天,晚饭也没回来吃。

她疯了似的,到处寻弟弟,非逼着弟弟将书找回来。

父亲先揍了弟弟,后来又见她闹得没法消停,接着揍了她。

第二天一早,母亲陪她去赎书,却不想收购站将书卖去了鞭炮厂。

鞭炮厂夜间出工,书已卷进了成批的炮仗。

李晓梅崩溃了。

往后,村里的红白事一放起炮仗,她一颗心便纠扯着,脚底板也不受控制,循着每一声响,去找断开的炮仗,一截一截带回家,拆开来,有时拆出的是报纸,有时拆出了几张别人的考卷。

有天,她捡到了一枚完整的哑炮,宝贝似的端在手上,忽然“砰”的一声,脸被灼黑了,伤愈后拆掉纱布,脸上便布满了一条一条的细疤。

——也正是这些脸上的疤纹,将她献祭给那只“猪”。

那只“猪”是镇上的闲光棍,比李晓梅大一轮,好偷,名声极差。

可父亲相中了这种人,非讲他孝顺——老娘眼睛瞎了,他就按着偏方打了一百来只麻雀,抠出鸟眼睛,用杞菊做汤给老娘喝,老娘又多见了几年的日脚——李晓梅当然不信这种鬼话,她知道父亲已经收了人家的礼。

李晓梅向来是个听话的女儿,况且觉得自己败了相,再难寻到称心人,便彻底丢掉了那股抗争的劲头。

04

李晓梅和翠翠的第一站是苏州。

李晓梅在那儿有个狱友,60多岁的卷发大妈,本是公务员,退休后入了邪教,进去蹲过2年。

大妈平常食素,每逢开荤日就将肉都端给李晓梅,李晓梅也帮她囤一些榨菜。

她每天中午要念默经,但流水线上的活儿停不得,李晓梅就来帮工,两人关系便处得很好。

到了苏州,李晓梅按照通讯本上的地址,到了平江路附近,事先和大妈通过电话了,大妈说自己在那儿有套两居室,不远就是小吃街,苏州点心、麻酥糖、老酸奶、铁板豆腐……小孩子都爱吃。

出来车站,找准了门头,李晓梅敲了半天却没人应声。

李晓梅还没买手机,正要去找公用电话,门开了,一个弓着腰的老太婆探出一颗白茸茸的脑袋,像只长歪了的白蘑菇从门缝里挤出来。

“啥宁?啥事体?”

大妈的腰弓得厉害,眼睛是抬不到人脸上的,认不得人。

李晓梅就蹲下来瞅,又不敢认,她印象里的大妈没这些白头发,以前的腰身也是挺直的,甚至每天还要在床头盘莲花座。

“晓得李晓梅吧?”

“晓梅啊?快进来。作内个老孽……这几个月腰病来了。变化大吧?你不敢认了?快进来。”大妈拉开门,腾了几步。

李晓梅牵着翠翠进去,闻到屋里的香烛气,到处又是佛具,坐也没地方坐,厨房里乱得不能再乱。

“晓梅啊,中饭我没办法招待你了,我在请神治腰……这个就是翠翠哦。”

她挪步过来,摸翠翠的头,翠翠往李晓梅身后躲,她一只手就悬在了空中。

李晓梅拉翠翠出来,让她背诗给婆婆听,一路上都说好了,到苏州了,就背《枫桥夜泊》。

翠翠不肯背,李晓梅就教育她:“婆婆招待你,你怎么不晓得感谢婆婆,背诗也不背了?你不是讲要去寒山寺的,不背就不去了。”

大妈就掐李晓梅,讲才进了门为难孩子做什么,不背就不背了,背那东西干嘛,说完,就掏了几张百元大钞往翠翠手心里塞,叮嘱李晓梅带孩子出门吃点好的,玩累了晚上再回来住。

晚上,翠翠的肚皮撑得像张小皮鼓,实在玩不动吃不动了,李晓梅带她往回走。

大妈给了她们备用钥匙,开了门,人都睡了,李晓梅轻手轻脚帮翠翠洗了把澡,进了次卧,两人都还残余了白天的兴奋劲,一时半会儿睡不着。

大妈不能生育,之前嫁过两个男人,都是体制里的。

前一位是她的下属,两人好了,男人提拔了,也不甘愿再当丁克,便弃了她;后一位是单位犯过错的,编制保留了,但丢了职务,娇妻也留不住了,然后经人介绍和大妈搭伙过了三四年。

只是后来单位空降了一位一把手,是他先前的下属,竟又将他的职务恢复,这人又要去复婚。

大妈信教,大体便是缺憾又无奈的人生已然不能自洽,要寻得一份支撑余生的力量。

夜深了,李晓梅哄翠翠睡觉,翠翠要去卫生间,光着脚往卫生间跑,才到客厅就大叫了起来:“鬼婆婆……鬼婆婆!”

原来大妈也要去厕所,但腰痛得不行,身体支撑不起了,竟在地板上爬。

客厅只亮了一盏小射灯,灯光打在她脸上蛮可怖。

翠翠吓得不清,又或许是前几天淋了雨,这一天又奔波劳累,竟发起夜热来,烧得脑袋昏昏的。

李晓梅只得先将翠翠送去吊水,又拉着大妈去照“腰片”。

大妈死活不肯,说自己信教了,腰必须请神来治。

李晓梅发了火,说小孩子都看见鬼了,你还在这神了佛的,找个相机把你刚才那模样拍下来,你自己瞅瞅,鬼还是神。

这么一说,大妈又好像开了悟,说小孩子的眼睛就是神明派下来的照妖镜,兴许这腰病就是鬼压身,既然如此,那就追循神启吧——“神启”在医院吊水,医院。

翠翠很快退了烧,大妈住了几天院,翠翠就在她床头活蹦乱跳的,一老一小也不生疏了,玩得极开心。

大妈教翠翠念经,一长串的经文翠翠背出来,一点儿都不结巴,大妈就对李晓梅讲:“你看看,小娘鱼念起经来舌头倒直的,是不是神通?叫你还不信神?”

往后,大妈更加把翠翠当尊小菩萨,做什么都要问出个“神启”来,以至于户头里的几只股票也是这样,翠翠胡乱猜个涨跌,倒也有些准头,大妈就更加神头鬼脑了起来,将她大半辈子吃过的亏都用“神启”弥补回来。

李晓梅看得好笑,就私底下耍滑头了,先是让翠翠指示大妈去跳广场舞,接着又编造了公园相亲角的“神启”,倒真黏来一个老头子。

大妈嘴上是“搞七捻三、作内个老孽”,私底下倒有几回未等“神启”,就主动去给老头子讲经。

在苏州待了半月,大妈本想让李晓梅去学保育员,这行当将来的前景蛮好,李晓梅却要带着翠翠继续走了。

临走前,大妈舍不得翠翠,翠翠就给她背《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大妈就为翠翠鼓掌,夸她背得顺溜,一点儿不结巴了。

翠翠忽然哭出声,喊:“鬼……鬼婆婆,我也舍……舍不得你”。大家又笑了,说怎么又结巴了。

05

李晓梅的第二站,是去南京看“月庄主”,两人是好了七八年的狱友,李晓梅刚给她打电话,月庄主就迫不及待了,恨不得手指头从听筒里戳出来,要将李晓梅一秒钟内勾过去。

“月庄主”原名马月月,马月月有不少“脏”历史:抢盗、诈骗、仙人跳……

坏事干过不少,牢也蹲了好几趟。

她和李晓梅正好一正一反、一天一地,坐牢时就没一分钟不在想着早一分钟出去,在改造方面,也的确是个相当油滑的人——活儿没干多少,风头却出了不少。

比如,她常常能在生产线上寻出“次品”,避免整个订单的返工风险。

但“次品”总找不准对应的工序负责人,唯有她知道其中的猫腻。

马月月长相有灵气,高鼻梁大眼睛,笑起来露着虎牙,可在劳动方面,其实是个手笨的人,或者说她很爱惜自己的一双手,舍不得出力似的,每天只能完成别人一半的劳动量。

她和犯医的关系蛮到位,这样就便于领到开塞露,用来保养自己的那双手——最后一次进去,她获刑14年,盗窃集团的主犯,就靠着那双手,偷了几十条金项链,涉案金额过百万。

马月月五六岁的样子就被她的赌鬼父亲卖掉了,模糊的印象里只记得人贩子背着她翻了两天的山头,又坐了几天面包车,才将她转卖到城里,至今也无法确定出生地在哪儿。

她7岁就出来干扒窃,14岁又跟人“摘金”(抢夺的一种,专门抢金饰品,作案目标通常是独行的女性),不到16岁便被团伙里的几个男人搞怀孕了,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她瞒得肚子败了相,男人们发现了,要打掉这个孩子,她便逃。

那是冬季,雪把夜照得亮堂,凛风刮她的脸庞,刀割肉一样,“咬牙也得往前冲的。”

她真逃掉了,孩子在庙里生下来,抱给了一个在庙里上香的婆婆。

她又回去了,没有理由,没法不回去。

为了给她长记性,男人们就在她背上用烟头烫了个疤。

再后来,团里开始组织盗抢金店,她首当其冲,出事了也大包大揽,替那几个男人顶包。

如今,她已经自由了,那是漫长的牢狱岁月带来的。

前两年一把手肺癌走了,二把手又因别的案子判了死刑,团伙解散前,有人来给她上了元大帐,她倒还哭了一场,哭完又觉得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哭的。

服刑后期,马月月被管教调了岗,到入监队去当新犯组组长了。

从劳务岗调至协管岗,从普犯变身为骨干犯,同改们对她的“高升渠道”空有羡慕的份,却又知道她那一套“劳改经”学不来的,就号她为“月庄主”。

别看这名号响,但谁往细了琢磨,都知道这“月庄主”分明是骂人的话。

那时候,她14年的刑期已获得3次减刑,余刑还有1年9个月,协管岗每月9分,按照分减刑一年的政策,她又能提早1年,赶在37岁前出狱。

不过马月月也有令人不敢“戳指”的地方,她每年有块的劳动奖金,一直存着,年底就寄给一个贫困学生,资助了8年。

到岗一周后,马月月重点抓监房卫生工作,新犯们很服管,第二周她负责的小组就挂上了“卫生监舍”的荣誉三角旗。

讨好管教最有用的心思就在“卫生”上面,卫生搞好了,管教面子上是很光彩的,尤其在女监。

有天,管教告诉她:“马上调个人去你那,是个加刑的。”

马月月有点儿兴奋,赶紧问:“是那个不愿意回家的?”

管教起身走了,几步后掉过头,回一句:“加了1年刑。这个人你给我重点


转载请注明:http://www.huafeif.com/jzbzx/712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