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逊,四川天全人,四川省作协会员。
听
雅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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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缭绕的岁月
父亲站在甄边,左手握一把小木掌,从瓷盆里挑出一小块松软的黄泥土,反手糊在酒甄顶沿。他的动作娴熟,姿势优美,正手一糊,反手一勒,宛若做泥工时一样,绝不拖泥带水,糊完直径约一米五的酒甄,用时不到两分钟。
这是初冬的早晨,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纤瓦的缝隙漏下来,将阴暗的厂房照出几缕光明。我站在酒甄边,目光随父亲糊黄泥的左手而上下移动。偶尔,我也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时一问一答,有时也说上几句。
酒甄是一个中空的圆柱体,内用钢筋扎好骨架,外用水泥沙石铸成,牢牢地罩在一口黑漆漆的铁锅外沿。甄内的铁锅上放着三根横铁,横铁上铺有竹片编成的甄被(竹隔板)。此刻,甄被上已经均匀地倒上了酵好的玉米,甄内发出一种细微的嘶嘶声——这是水蒸汽穿越玉米和酒糟层,有些地方已能看见一小缕蒸汽,紧接着就闻见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刚才,帮父亲从酵池里用撮箕抬玉米时,我已闻到了酒香,我似乎看见早已酵好的酒分子们正酝酿着早点出来,就像下课铃响后孩子们奔出校门一样四散逃逸。
父亲当然不会让它们四处逃逸,他刨一把玉米将那缕酒蒸气埋住,随即旋转吊着天锅的木柱。木柱发出刺耳的“吱吱”声,父亲继续旋转木柱把天锅从墙头移到酒甄上方。对齐甄边缓缓地放下天锅,端端正正地盖在酒甄上,又拿起长长的铝合金预气管横架在天锅出口与冷却器口之间,轻轻拍打放好后。又从冷却池中舀来些许清水,灌入天锅与冷却器的接口处,将其完全密闭。接着又从地上搬起压锅石,稳稳地放在倾斜的天锅前中后三处,用小木泥掌细心地将天锅甄的间隙糊好。然后躬着腰下到灶前,拿起钢钎翻动灶里的煤。灶里的煤经过拨弄,发出熊熊的火焰,也扑出一股粉末状的炭灰。明亮的阳光中,炭灰上下飞舞,父亲用手在眼前挥了挥,关上灶门便走了上来。
“准备接酒!”父亲有些轻松地拍了拍手。我把酒桶的盖子打开,平稳地放到凹陷的接酒池里,将橡胶管对准酒桶。不一会儿,便有一缕一缕的酒蒸气从橡胶管里弥漫出来,随即便闻见沁人心脾的酒香。这是一种奇异的香味,完全不似后来白酒的浓香,而是一种清馨以至沁人心脾,令人鼻翼煽动渴望多嗅一些。每每此时,我便会深深地呼吸,感受那一缕缕沁人心脾的酒香。一两分钟后,酒蒸气已液化成了酒,开始是“滴答滴答”之声,后来渐渐化为筷子粗细的白花花的液体哗哗哗地注入酒桶中,用村人的话说,叫做“一股银水往酒桶里流!”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奇迹——淀粉、糖、酒精不仅在形态、色泽、气味上完全不同,更有着完全不同的内部结构,有着完全不同的分子式,然而它们却可以相互转换,从固体到液体,从甜变成辣,从辣变成香,实在是神奇得不得了。
粮食变成酒,要经过四道工序:煮(或泡)、糖化、发酵、蒸馏。不管酿酒技术如何改进,糖化、发酵、蒸馏这三道工序是少不了的。由于酒精的沸点(78度)低于水,将发酵好的粮食挖出来,放到甄中蒸馏,酒蒸气通过预气管进入冷却器,遇冷就液化成酒。这就是白酒的生产全过程,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淀粉、糖、酒精转化的过程,就如中国历史一样,是一个沉淀、发酵、积累而逐渐弥香的过程。其间,有两个关键的环节——糖化和发酵,糖化极为重要。糖化的过程,就是将玉米、高梁或小麦种子内的淀粉转化为糖的过程。下甄后的粮食,撒上酵母摊在撮箕里冷却后,就要进入香垫里,用酒糟覆盖保温。在20~40度的适宜温度时,粮食内部的淀粉逐步转化为糖。说起来挺简单,但这是父亲经过数年反复比较、延长或缩短糖化时间,反复考察玉米、高梁和小麦的糖化过程才得出的结论。不悟透这一道理,不区别对待玉米、高梁和小麦的糖化时间,必然赔得血本无归,这正是村里后来有些乡亲的办酒厂倒闭的原因。
糖化需要一昼夜。用父亲的话说,叫“一个对时”,即24小时左右。在这个对时中,父亲每两三个钟头会来到香垫前,刨开酒糟抓出正在糖化的粮食,放到嘴里仔细咀嚼,从甜味的大小断定糖化的程度。这个时候,为我和妹妹最喜欢——从香垫上抓出粮食,大把大把的往嘴里塞,味道甜极了。高梁颗粒细,甜味较少;小麦虽饱满,颗粒也细,甜味也不多;最好的是玉米,颗粒大甜味多,嚼起来既有玉米的香味又抿甜抿甜的,味道极好。有一年一位同学到家里来耍,正遇父亲操香,她吃过糖化的玉米后赞不绝口。多年后相见,她还直道我家操香时的玉米好吃,真甜。
糖化的粮食最终被送进酒酵,上面覆上油膜并且密封起来。在密闭的酒酵里,酵母菌会将玉米、小麦内部的糖分解成甲醇和乙醇。传统工艺酿制的纯粮中,如果甲醇过多的话,不仅口感不好,影响品质,而且会伤人的眼睛和身体。但技术监督局来抽验多次,我家的酒在全村品质第一。后来,技监局的同志都来我家打酒了。
从粮食到白酒,需要发酵一周。在这一周里,父亲每天都重复着相同的事情——上甄、接酒、下甄、洒酒麯、操香,直到最后,将粮食送进酒酵里静静地发酵。这有点像供养子女,所以父亲才会对我说,娃,你就是我酿在岁月里的酒。
对于自己所酿的白酒,父亲极为酷爱。他喜欢喝“耍酒”,进屋喝一口,出门喝一口,累了喝一口,打完酒后喝一口,坐在桌上喝几口……没有顿数,也从不计量,有时甚至代替了吃饭,那些年里他一直很瘦。母亲让他多吃饭少喝酒,他却我行我素,一如既往地喝着他的“耍酒”。
那些年里,家中堂屋的角落里总是放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有人来打酒,揭开酒坛,酒香便扑鼻而来,一会儿满屋子都会闻见。打酒的人称赞道,“好酒!”父亲便很高兴,说“这是纯粮酒的嘛”,或者说“浸缸酒,当然香了!”正因如此,酿酒这一沉重的职业,也饱含有父亲或多或少的骄傲,才让他一直酿酒至今。
整整十年,在我做完作业的深夜,在我放寒暑假的日子,我会帮父亲酿酒,洒酒曲,翻撮箕,操香,进酵……酿酒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过程,我都已烂熟于心。当我外出求学,每当我想家的时候,闭上眼睛时,父亲操香、上甄、进酵的身影,他蹲在地上等粮食冷却时的抽烟,他用掀板扬起粮食的动作……伴着一缕缕酒香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便被一缕温情包容着,温暖着。那飘拂在厂房里一缕一缕,若有若无却又沁人心脾的酒香,和着酸酸的酒糟味,是那样深入地浸入了我的鼻子,进入了我的记忆,无论我走到哪里,一如当年站在冷却池边起劲地闻着酒香一样,让我沉浸在其中而无法自拔。
每每此时,我便会踱到酒柜前。打开酒柜,拿起一只小小的酒杯,从玻璃瓶里放出一小杯父亲亲酿的白酒来,一饮而尽。然后,默默地思念远在乡下,虽然跛着脚,至今仍在酵着酒的父亲来……
转自雅安市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