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文学吴泽华父亲的田野

父亲的田野

有人骂我的父亲是个疯子,竟然花两天时间用脚丈量村子前面的田野。父亲告诉母亲,田野长有三公里多一百二十米;宽有两公里多二百六十米。他还说,田野像个乌龟的形状,并不是长辈们说的,田野像鲫鱼的形状。

田野中间贯穿着一条河,称之为锦江河,源头在梵净山,长年不枯。它像乌龟壳上高高隆起的脊梁,灌溉着两岸肥沃的土地,滋养着沿河的百姓

初夏的黄昏是美丽的。河岸两边的柳树枝头站满了羽毛纯洁的白鹤。它们偶尔会展开美丽的双翅,翩翩起舞。隐藏在树荫和草丛中的蝉,欢快地唱着歌曲,声音丝丝缕缕,婉转悠扬,你会感觉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偌大的演奏厅,指挥这场演奏的正是神奇的大自然。

父亲汗流浃背地扛着锄头回来,手背上的泥已干。锄把的顶端,留下了一抹泥浆的痕迹。他脸上没有喜色,几滴泥浆沾在他的下巴上,觉得很滑稽,忍不住想笑。我坐在屋檐下观察小鸡啄食,瞟了他一眼,不敢喊他,知道他今天没有把水赶到稻田里,不然不会是这副脸孔。

母亲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水来了吗?

父亲把锄头扔在屋檐下,愤怒地说:没有!

母亲脸色骤变,刚才的欢悦瞬间消失。

昨天晚上,父亲安慰她,今天务必把水赶到稻田里。晨光熹微,父亲喝了两碗绿豆稀饭扛着锄头就去稻田里赶水。我起床未见着他,问母亲,母亲回答,给稻田赶水去了。她给我说,见着稻田里的秧苗,绿油油的,甚是舒服,脑海里就会浮现着秋天一片一片金黄的稻穗。

可是,近一个月,老天爷没有掉一滴泪珠了。

母亲说,下雨,其实是老天爷在哭泣。他可怜天下间的凡人。母亲见着没有下雨,要父亲上街砍一个猪头去庙上祈祷,望菩萨给老天爷传话,天旱了,该下一场大雨润一润大地,否则,庄稼就要枯死。再这样下去,稻田里的秧苗若没有水浇灌,可能挨不了两天。

太阳啊!太暴戾了,一点儿不同情田地里的庄稼。

若是往年的夏天,我倒喜欢,父亲也很喜欢。

早晨,父亲去田野里给秧苗除草施肥,回家吃了午饭会带着我去河里游泳捉鱼。我跟着父亲,一只手提着鱼篓,一只手提着裤儿,何怕跟不上他的步伐。

我在河里兴致殆尽,父亲就会背着他,提着沉甸甸的鱼篓回家。父亲路过自己的稻田都会蹲下来看望稻田里的水是不是干了,然后,他用手抚摸秧苗的嫩叶,专注地盯着叶子嫩绿的颜色,沾沾自喜一番。父亲说,他很喜欢秧苗的颜色,透着清凉,透着芳香,透着柔美,透着庄稼人的辛劳和汗水。

回到家,母亲把鱼儿破肚洗净,用菜油煎香。当我在梦中闻到浓浓的香味时,一盘煎好的,黄澄澄的鱼儿端在他的床前。

吃了鱼,我会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双手抱着他的脑袋,看着绿油油的稻田,随着清凉的微风去放牛。父亲一只手护着我的手,另一只手牵着家里那头大水牛去田野的小溪边。小溪约两米宽,两边的草长得茂盛,父亲喜欢牵着水牛去那儿吃草,也是因为我家的那头水牛很听话,从不吃两边的秧苗。它吃饱了,或者累了,就喜欢躺在溪水里翻滚,头钻进水里,留着两个鼻孔露在水面上,不停地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我和父亲坐在溪边的草地上望着稻田里的秧苗,闻着它们的体香。哟,好香啊!父亲喜欢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秧苗散发出来馥郁的芳香,幸福地说。我也会跟着他的样子,深深地吸入秧苗身上散发的味道。

自从那年春季涨大水,河堤冲垮,灌溉稻田的沟渠和堰坝也被冲毁,稻田就没有水灌溉了;偶尔有水,也满足不了整片田野。没有水,急死了村里人,大家聚集在村委会商讨,讨论来讨论去,没有什么较好的解决方案。他们觉得堰坝和沟渠损毁太严重,即使垒好,水也流不进稻田里。他们知道的,要修缮好沟渠要浪费许多人力和财力。争吵许久,谁也不愿意花时间和金钱来修缮。父亲急得乱骂人,最后还是没有人附和。父亲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找到了村主任老秋,要他组织村民修堰坝和沟渠。老秋原本不想种稻谷,而且长年在温州打工,根本没有时间来修筑坝渠,指着父亲咬牙切齿地骂:你就是死脑筋!一个憨包儿!你想一想,就算修好了堰坝和沟渠,你敢保证明年……后年或者许多年后不被洪水冲垮吗?

父亲愤怒了,提了一把椅子砸向他,骂:你才是一个憨包儿!即使洪水冲毁了,我们继续修啊!你怎么不说,买衣裤儿穿在身上反正要磨损,就不穿了!赤裸裸的,倒觉得凉快!老秋躲闪及时,未砸中。

老秋认为父亲是有意刁难他,怒不可遏地提着扁担还击父亲。父亲不甘示弱,提了一把椅子又砸了过去。老秋动作快,又闪开了。

众人劝解,有人责骂父亲,不理解大家,不就是种不了稻谷吗?何必那么执著呢?一群人七嘴八舌地指责父亲不讲道理,瞎胡闹!

父亲和村主任吵架后,回到家几天茶饭不思。

沟渠没有水,有人就改种了玉米。几年下来,种稻谷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父亲。季春,父亲刚把种子播下去,脸上就开不起笑脸,担心稻田里的秧苗没有水灌溉。

母亲劝父亲同村里人改种玉米,一方面可以酿酒卖,另一方面可以利用酒糟喂猪,猪养肥后,卖了也能挣钱。父亲骂母亲,头发长见识短,不懂他的心思。玉米虽然可以酿酒,但是产量不高,常年吃玉米饭肚子会疼,何况玉米饭没有营养,没有大米饭香!

放牛时,父亲坐在干枯的小溪边,望着一片玉米地中间夹杂着自己那几块秧苗,像破旧的衣服上面用一块崭新的布料打了几个补丁。他唉声叹气。我问他,为什么不同村里人种玉米。父亲悄悄地告诉我,他喜欢看夏天稻田里秧苗的颜色,绿莹莹的,一阵风吹来,像绿色的绸缎,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让人遐想。特别是晚上,青蛙呱呱的叫声,像刘三姐在唱山歌,使人如痴如醉。他说,夜里听不到蛙声,睡不踏实,总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味道,像一盘垂涎欲滴的佳肴,用筷子夹在嘴里咀嚼时才发现缺了盐味。

沟渠里没有了水,连续几天太阳暴晒,稻田的泥土已经龟裂,父亲急得在家里团团转,吓得鸡咯咯地乱窜。

全村人看着父亲焦躁不安的样子,冷嘲热讽地调侃他。特别是几个妇女,走到他跟前:哟,不是想种稻谷吗?现在可好了,天不下雨,看你怎么办?要不你有本事把龙王爷请来,痛痛快快地下几场大雨?

吃了晚饭,父亲叫上我和母亲挑着水桶去了河边挑水来灌溉。

深夜,皓月当空,繁星闪烁,静谧的夜空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使人心旷神怡,悠然欲睡。我倒在田坎上睡着了。父亲怕我肚子着凉,抱了一捆田垄边往年堆放的稻谷草铺在我身下,然后把自己有衬衫盖在我身体上,继续和母亲挑水浇灌秧苗。

直到天亮,父亲和母亲还在努力地挑着水浇秧苗。也许温度太高,他们浇下的水,如杯水车薪,根本救不了秧苗。太阳出来,稻田又干涸了。母亲累得坐在田坎上号啕大哭,骂父亲是个咬卵犟。村里人都种玉米,唯独他要种稻谷。

父亲坐在田坎上沉默寡言,看着天空,突然东边飘来了一团乌云。他兴奋地跳了起来,冲着母亲说:老婆,要下雨了!

他的声音太大,吵醒了我。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有一滴雨落在我脸上。我用手摸了一下,伸到嘴里舔了一舔,是咸的。

我大声对父亲说:爸爸,那不是雨,那是盐!

母亲笑了说:那不是盐,那是玉皇大帝的泪水呢!

雨下了一阵,父亲感觉雨落在大地上的声音和以前不一样,仿佛听到大地在哭泣。

雨停了,父亲冲着天空骂:妈的,下几滴就不下了,害老子白白高兴一回。

母亲瞪了他一眼,愤怒地背着我回家了。

中午,母亲做好饭,吩咐我给父亲提去。我急匆匆地来到稻田边,发现没有父亲的影子,只有四只水桶无精打采的静静地伫立在那儿。

父亲不见了!我跑去河边,没有见着父亲。我吓哭了,跑回来告诉母亲,爸爸不见了,求她快把爸爸找回来。母亲急了,跑到稻田边,没有见着父亲,又去河边,仍然没有见着父亲的身影。她跑到村口问柳树下纳凉的人,几个妇女嘲讽她:他啊!扛着锄头去上河堤了。他说,请来了龙王爷,晚上专门给你们稻田里下一场大雨。

母亲拉着我往上河堤跑去。

我跑得手脚发软,上气接不了下气。母亲像疯了似的,一路跑,一路骂:他妈生出这种崽儿,不如丢了抱一个猪儿养,过年杀了还得几顿肉吃。明知,稻谷没有水灌溉,他偏偏要种,现在可好了,白忙碌了。

跑到河堤边,我看见父亲正在河里搬石头垒坝。母亲扯着嗓门喊:咬卵犟!你一个人怎么垒得了。你还是回家来,把那秧苗拔了,我们种玉米吧!

父亲没有理睬,继续搬着石头垒他的坝。母亲阻止不了,拿着河边的树枝折断了,一节一节地用力扔过去。她喊破了嗓门,父亲也没有理睬她。母亲急了,拿起鹅卵石扔去,只听到石头飞到他面前,发出嘣嘣的响声。

父亲还是没有理睬,母亲扔多了,他就烦躁,偶尔会停下来骂她几句,要她滚回去。他说,垒不好坝,他就不在村子里待了。

母亲气得坐在河岸边的草地上哭泣。几个妇女在田野里给玉米除草,听到她哭泣,跑来安慰她。安慰她一阵,又指责父亲:回去吧!天这么炙热,再过几天,河水也要枯了。你就算把堰坝垒好了,河里没有水,你也是枉然!

父亲绿着眼珠子瞪她们,气喘吁吁地说:老子垒不好堰坝,就不回家!

哟,真是个咬卵犟!几个妇女异口同声地骂。

我突然看见沟渠里的水一点一点地往前在走,看上去像一位耄耋老人,蹒跚而行。

我对着母亲扯着嗓门喊:妈!沟渠里有水了!

母亲用衣袖擦了擦泪水,愣了一下,然后跑来看:果然,见着沟渠里的水渐渐地往前流动。她扑哧一声笑了,骂:他妈的,真是个男人。娃,你坐在草地上看我们,累了就睡在草地上。我跟着你爸爸垒坝。

几个妇女摆了摆手,唉叹几声,各自忙活去了。

傍晚,我醒来时,已经在父亲的背上。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父亲:爸爸,你那坝垒好了吗?父亲声音洪亮地说:快了!

吃了晚饭,天空下起了暴雨。

父亲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屋檐下,闭着眼睛,仔细听雨落到大地上的声音。哎哟,声音多好听啊!假如田野里全是秧苗,那声音比现在更动听。若有青蛙伴唱,我敢向你们保证,绝对比刘三姐唱得好听。

我不相信父亲的话,跟着他搬了一个小板凳挨着坐下,像他一样闭着眼睛,屏气凝神,竖起耳朵,耳畔响着雨滴落到田野里淅淅沥沥的声音。

一个小时没有到,雨又停了。

父亲听到雨落在大地上的声音渐渐消失,睁开眼,环顾四周,惊愕地说:雨停了!哎哟,怎么停了?这几滴雨怎能救活我的秧苗?他拿着手电筒去了稻田里。稻田还是干的。他蹲下身体用手摸了摸泥土,抓了一块,用手指搓,灰心丧气地说:没有淋透啊!

天未明,我跟着他们起床。母亲熬了粥,煮了洋芋,端在饭桌上,如珍馐美馔。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洋芋,喝了半碗粥,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往上河堤走。

天,还是很热,刚走几步,父亲的背心就湿透了,黏到我的肚皮上油滑油滑的。

到了河堤边,我继续坐在草地上,一边看着父亲和母亲垒坝,一边拿着树枝挑逗河岸边的小鱼玩乐。几个村民站在河堤上远远地看着,议论两人肯定得了精神病,否则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时间过得很快,太阳光照射在我身上时,头感觉晕乎乎的,困得想睡觉。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已趴在父亲的背上。我还是问同样的话:爸爸,你那坝垒好了吗?

父亲仍然大声地说:快了!

我有些失望,两天了,怎么还没有把堰坝垒好?如果再垒不好,稻田里的秧苗就会枯死了,我和父亲就看不到绿莹莹的秧苗。没有秧苗,也就没有青蛙,那么……不敢想下去,所有的憧憬就成了泡影。

第三天,父亲和母亲抬了一捆塑料布。塑料布是盖在牛棚上的,以前雨水多,父亲担心牛被雨淋,买了一捆给那头牛遮风挡雨。

我跟在后面拖着锄头,叮当叮当的响。我没有走几步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父亲见着我落到后面,会停下来等他,有时嫌弃我走得太慢,干脆跑来抱着我跑。

到了河堤边,父亲和母亲把塑料布扔在水里。父亲沉到河底,把塑料布铺到垒好的堰坝上,用几块大石头压着,防止水冲走。

我发现下游的水忽然萎缩了,惊讶地跑到沟渠边,发现沟渠里注满了水,兴奋地叫喊:沟里有水了!

压好了塑料布,父亲和母亲迫不及待地跑来,互相看了一眼。父亲的脸上又浮现了久违的笑容,举着双手,仰天长啸:老子终于把水堵截到沟渠里了!

母亲没有他那么兴奋,知道要把水引进自己的稻田里不那么容易。沟渠毁了,即使水进了沟渠,东漏一点,西漏一点,不出两百米,就漏完了。

她对着父亲说:别高兴得太早!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父亲和母亲沿着沟渠,一边清理垃圾,一边修渠堵漏。我说饿了,父亲在沟渠里抓小鱼烤给他吃。我也不嫌弃,觉得那味道比家里用菜油煎炸的更香。后来我才知道,人饥饿了,只要能吃的东西塞进嘴里都很香。不过许多年以后,我尝试过,在家乡那条河边像父亲当年那样抓鱼烤着吃,味道还是那么鲜美。

当我吃饱了,喝几口天然河水,瞌睡虫就钻进了大脑,倒在一块草地上呼呼地睡着了。父亲怕我遭太阳暴晒,抱我到一棵柳树下,用自己的背心盖在肚脐眼上,继续修沟渠。

晚霞映在脸上时,我醒了,仍然在父亲的背上。我没有问父亲,知道希望越来越近了,仿佛就在明天。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又梦见自己和父亲牵着家里那头大水牛,在田野里的小溪边,望着绿茵茵的稻田,欣赏着落日。秧苗一块挨着一块,布满了整个田野。田埂上站满了白鹤,它们悠闲自得地觅食,不时低声吟唱。

沟渠是下午疏通的,当潺潺地河水流进稻田里,村子里的人都跑了出来,站在沟渠边,一边看着沟渠里的河水,一边看着父亲脸上的喜悦,摇头晃脑地夸奖父亲,不再是责骂。

老秋没有来,他听到村里人说父亲把堰坝和水渠修好了,在家里纳闷,吧嗒吧嗒的吸着香烟,整个屋子弥漫着呛人的烟味,五味杂陈。原本他早该去温州打工的,按照往年的计划,给玉米除了草、施了肥就走,而今年不一样,天干旱,玉米也受到了影响,若再不下雨,自己得想办法给玉米浇水。

水进了稻田的第二天,父亲病了,早晨起床准备去稻田里赶水,猛烈地咳嗽两声,吐出一口痰,发现痰里有血。

我醒来时,见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他是村里的医生,坐在父亲的床前唠叨:伙计!那堰坝我是知道的啊!有一百多米宽呢!你一个人拼了命地搬那石头垒。你想,石头小了又挡不住水,那么只有用大石头垒。石头又重,又沉,不比土,也不比庄稼,那重量托着身体,像一座大山压在身体上呢!

母亲急得泪流满面地问:他病重吗?

医生说:可能以后不能再干重活了。古话说,他得了劳伤病,而且病已经浸入骨髓。

我看到母亲流泪,也跟着流泪,泪水控制不了,最后像雨一样从眼角掉下来。

房间里的人越来越多,大都是村子里的男人。他们听到父亲病了,都来看望,自责没有帮助他垒坝修渠。几个人听到村医说,咕噜了一阵,有人就提议,医院医治。

此时,屋外有一个声音:病得厉害吗?

大家头都转了过去,盯着那个男人。我的目光转过去,原来是村主任老秋。

母亲忙说:老秋,你看娃儿的爸爸,因垒坝修渠累得这样儿,我将来怎么办?

老秋早晨准备去温州打工,听到村里人说父亲垒坝病倒了,良心受到了谴责,上门来看个究竟。

父亲忙阻止母亲,有气无力地笑着说:哟,多大点事,怎么说出这话。我这身体,不吃不喝,再活三十年没有问题。

老秋皱着眉毛,说:你的事,也就是全村人的事。你的病如果医治不好,我这村主任就别当了!医院医治,若医治不好就去市里,实在医治不了,我们全村人抬你去北京。

医院治疗了两个星期,待不下去,挂念着家里的稻田。他知道,自己出来那么久,一直未下雨,稻田里肯定没有水了。何况现在是施肥的季节,秧苗不施肥,就不发棵,茎秆也就小,结出的稻穗短而且少。他根本没有心思住院,哀求医生要回家。

几个医生会诊后,答应让他回家。一位老中医给了他拾了几副中药,再三叮嘱他,别再劳累,医院接受检查。

回到家,放下行李,父亲吩咐母亲做饭,背着我就去稻田里看望。

原本去父亲的稻田沿着田间小路大概要二十分钟,他最多走了十分钟。他惊讶地发现稻田的水不但没有干,而且水还是黄绿绿的,堆放了几处牛粪,秧苗还比以前长得茂盛。

几个村民见着父亲背着我,跑了过来,你言,我一语,关心起他的身体。

有人惊讶地问:哟!伙计,你怎么回来了?

父亲笑骂:狗东西,医院吗?医院,秧苗怎么办?你希望老子一家人喝西北风啊?

几个人嘎嘎地笑,有人说了:老秋从温州打电话回来说,如果你的稻谷秋天减产了,要批斗我们。

父亲恍然大悟,难为情地说:哎哟,老秋说什么话呢!

父亲背着我和几个村民沿着沟渠看着淙淙的流水,发现水比以前大,就问他们,没有下雨,水为什么那么大?他们说,是镇政府投了钱,重新修缮了水渠。

走着走着,父亲看着沟渠两边曾经枯黄的玉米地,都灌溉了水,叶子长得青油油的,有的还吐出了蕠,幸福感油然而生。他对着大伙说:你们想,若不垒那坝,不修缮水渠,今年不但我的稻谷颗粒无收,你们的玉米有可能颗粒无收。我们对待天灾,不团结,那将成为人祸。

有人说:伙计!以后村里的事,我们就听你安排。

父亲回到家,母亲正在火坑边给他煨中药。她见着父亲和我进屋说:刚才村主任派人传来了话,医院再治疗一个星期。

父亲用手揩了揩汗珠,若无其事地说:哟,村里的事不管,倒管我的空闲事呢!老子的病,自己清楚不用他操心。

母亲说:他们知道你在家闲不住,肯定要干活,这样你那病永远也好不了。

干旱持续两个月,其他地方旱灾严重,大片大片的庄稼枯萎,唯独只有父亲田野里的庄稼没有受影响,青一片,绿一片的。每天傍晚,田野里都会有许多人在田埂上走动,当然大都是想看父亲的秧苗。他们除了羡慕外,还得夸赞父亲一番。

父亲吃了晚饭,背着我先去河里洗澡冲凉,回来就会坐在自己稻田的田垄上待上两个小时,亲眼见着稻田里的秧苗叶子吊上水珠,才会慢悠悠地背着我回家。

干旱第三个月,下了一场大雨。

对城市的人来说,这场雨无所谓,甚至有些厌烦,然而对庄稼人来说尤为重要,珍贵如油。久旱逢甘露,预示着庄稼还有希望。

那天深夜,父亲听到第一声雷响,就问母亲是不是要下雨了。母亲没有警觉,也不知干旱近三个月的天会下雨,没有在意,只顾给我做布鞋。

父亲很想去屋外看一看,当他正准备要起身时,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痰。母亲听声音,像有一团东西塞在他的咽喉里,跑来看痰盂,发现有血。母亲急了,立即给他煨中药喝,喝着喝,屋外刮起了大风,吹得屋檐呜呜叫,犹如鬼哭狼嚎。

屋后的森林里传出訇然作响的异声,父亲怀疑是一棵风烛残年的枯树倒了。他说:要下暴雨,否则风不会这么大。

一阵雷声,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父亲说:要下雨了,干旱终于要结束了。

几阵炸雷,吓得牛圈里的那头水牛“哞哞”的叫唤。父亲从床上撑了起来,对着母亲说,要下暴雨了,你看我那头牛可怜,还是把它牵到柴房里吧!

因为牛棚漏雨,盖着的塑料布被父亲拿去拦坝了。如果雨大,风大,牛棚肯定要坍塌,即使不坍塌,牛待在里面也会被暴雨淋透,肯定要生大病。

母亲要他躺在床上,自己去牵牛。父亲不同意,一方面想去看那头大水牛,另一方面想在屋檐下听雨落在大地上的声音。

天亮,我被几声犬吠声吵醒,起床见着父亲坐在屋檐下,眼睛盯着雾霭中的田野,脸上露出了笑容。

母亲坐在一旁噙着泪水,是否感觉到了什么。她见着我站在面前,起身去厨房,拿两个煮熟的鸡蛋给我。我没有在意她碗里的鸡蛋,而是观察到了父亲面前痰盂里的痰。

痰是绀色的,血也不再是鲜红,开始变黑。

秋天,田野里的庄稼熟了,父亲的稻谷也熟了,黄澄澄的,胖乎乎的。傍晚,村里的男人都会跑到父亲的稻田边议论,羡慕父亲的稻谷丰满粗壮。

父亲每天早晨和傍晚会拄着拐杖牵着我去自己的稻田里数稻穗的颗粒,每数一棵就会说:不错,今年要比往年多!

收割时,母亲本不想让他去收割稻谷。父亲见着稻谷丰收了,很高兴,在家待不住,去稻田帮着母亲收割。

稻谷收割完毕那天晚上,父亲吐了一口血。母亲急忙医院。在医院治一个月,父亲又回来了。医生告诉母亲,父亲的病一时半会治不好,只能开几副中药在家慢慢调养。

第二年春,田野里全部种上了秧苗,再次披上了亮丽的绿妆,父亲却倒在了病榻上。每当傍晚,他要母亲背他坐在屋檐下,看夕阳西下的田野。

有一天,父亲告诉我:娃儿,我若死了,希望你和你妈把我埋在田野里。我孤独时,能够看看田野的颜色,听听雨落到大地上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的父亲躺下再也没有起来。母亲流着泪,按照他的意思,在田野里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把他埋葬了。

我怕他孤独,就在父亲的这片田野,种下两棵桂花树陪伴他......

编辑:MingLi

插图: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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