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也不晓得何搞,陆游后来貌似不太思戍轮台了,一心想着的是学春耕了:谁信即今空谷里,旋租黄犊学春耕。各位有所知,陆游是爱国主义者,诸位有所不知,陆游也是爱牛主义者。
陆游写过不少牛诗呢。其一:只要耕犁及时节,裹茶买饼去租牛;其二:雪晴农事起,且议复租牛;其三:筋骸尚给春耕在,便买乌犍亦未迟;其四:青箬买来冲雨钓,乌犍租得及时耕;其五:不是老来忘睡美,戴星南亩及时耕;其六:西畴虽薄可自力,双犊且当乘雨耕;其七:春芜二亩扶犁去,空忆高皇赐对初;其八:老翁七十犹强健,没膝春泥夜叱牛;其九:朝出钓鱼来北渚,夜趋耕牛上西畴;其十:勿言牛老行苦迟,我今八十耕犹力。
不引了。陆游与牛,还有蛮多牛诗。好生奇怪,陆游七八十了,何搞不再思戍轮台,一再想着的是学春耕?照我来猜,戍轮台是要当公务员才可以的,轮台,皇家不要你去戍,如何去戍?稻田,自己想去耕,陆游那时代,自己想耕还是可以去耕的。当公务员是,想坐稳而不让坐稳便坐不稳的,做自耕农是,自想坐稳就可以坐稳的。
这里,有人也奇怪,陆游租牛租牛又租牛,买牛买牛又买牛,放翁老到底租没租牛,到底买没买牛,终究是个疑问号。不比陶渊明,那是实实在在“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放翁老八十犹耕力,也是让人起疑:老人家真会喂牛切草拽欛扶犂?我是什么农活都会干,打柴扯草,锄麦挖薯,莳秧插田,出栏种芋,唯一不会的是驾牛犁田,哦起哗也是会吆喝,却是不会耙田。
筋骸尚给春耕在,便买乌犍亦未迟。陆游真个买没买乌犍,“很难不让人怀疑怀疑其真实性”,而我老爹,七八十老筋骨,还真从湖北买来过好多头乌犍与水牛,买来好几头小牛犊与老黄牛。有年,我坐火车穿过江汉平原,看到满坡满原,牛儿成群,忽然想起老爹,他是从这里买的千里牛啊,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难以言说的感觉。父亲作古多年,其魂还去湖北买乌犍否?
老爹七十犹强健,没膝春泥夜叱牛。没过农村生活的,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夜叱牛。春耕忙忙,料峭春寒,我们还穿着棉衣穿着毛线衣,父亲便半夜喊天光,牵着我家那头老水牛,踏进了雪水刚化的水田里,水田春泥深,深几许?深到没膝;父亲却在那里哦起哗,扬鞭驱策老水牛,把水田翻过来,版平的水田因此一条条成线,线条弯,线条直,整个田畴,春天里变成了一副水墨线条画。
还有夏天,夏天是双抢。我见过也干过很多活计,搬砖,抬石,夯土,担煤,车水,顶缸,掮水泥,拖板车,写材料,蹲流水线……我不知道还有何活计比双抢更累。累的不是我,是我老爹老娘,更是我家老黄牛老水牛。月光光,田稠稠,半夜三更,父亲竹扫把抽不起我,却扛着犁铧,操起竹鞭,把牛喊起,戴星南亩,夜叱牛去了。牛,那么听话,那么勤劳,那么不怕苦不怕累,那么没日没夜,春耕又夏耕,秋耕还冬耕。
这里,老黄牛是什么呢?老黄牛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是:老牛亦解韶光贵,不等扬鞭自奋蹄。我们是驱策又驱策,不喊不动,喊了也难得动,喊我们去劳动,常常是偷工减料,偷懒偷逸,老黄牛却是自奋蹄,无论平地与山尖,为人辛苦为人甜。老黄牛第二重境界是:朝出钓鱼来北渚,夜趋耕牛上西畴。夜半啊,那不是八小时之内呐,老牛不计较工作时间不时间的,他是有田便去耕,有人喊就去劳动,这般工作劲头,有几人有?第三重境界是: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老牛那么吃苦,那么耐劳,老牛甚时候发过牢骚?老了,卧在残阳里,我见我怜。老牛第一重境是自奋肩,老牛第二重境是为人甜,老牛第三重境是无悔怨。
我曾为我家老黄牛,挨过一次打。父亲叫我牧老牛,我牵着牛绳,把绳子綯在一棵树上,自个去偷红薯,去捉知了,去打扑克。老牛倒是不做声,不发气,绕着那棵枞树,把树周边的草儿,吃了个干净,吃得见黄土。父亲出牛栏,挑着牛粪,去鹅公丘肥田,见之,把粪担子一撂,折了一根枞树棍,望我屁股打来,其时我正在挖田梗作柴火灶,偷了红薯煨,父亲一棍子抽来,打得我鬼哭狼嚎:你是这么看牛的?你吃得像个红薯猪仔,牛就不吃啦?
父亲特别爱老牛。隆冬时节,大雪纷飞,父亲叫我姐姐去扯青草,送到牛栏去;百草凋零,何处青青草?没草,有萝卜,还有白菜,父亲从菜园子弄来蔬菜,一半炒菜自饱肚,更匀出菜叶,切些菜根,去牛栏里喂牛;我记得的是,腊月里,父亲爱糯米蒸酒,糯米也是珍稀品,糯米漉尽,可以多出二两酒来,父亲却难得浪费,并不把糯米炸得一干二净,而是留下不少,然后蒸半笼红薯,把糯米酒糟与红薯掺和,用木盆装着,送到老牛嘴边。
到了春耕与双抢,父亲砍来一根竹子,斜削成竹壶。一头扛着犁铧,一头担着水桶,水桶里灌满糯米甜酒,放置田梗上。待耕完一丘田,父亲一屁股坐在田梗上,两脚丫泥水,一屁股泥巴,先用竹壶,舀一壶水酒,扳开牛嘴,往牛肚子里喂,然后再是自操一只碗,往自己肚子里喂。一头老牛与一个老爹,一个睡田里,一个坐田梗,在那咪西咪西,牛饮酒,人饮酒。熙熙然,勾勒一副春耕夏耕画;施施然,描绘一副人饮牛饮图。
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吃的是草,劳作出来的是白花花稻米与黄灿灿麦子,这是老黄牛。可是,牛,只能让他吃草么?而我们多是,连给牛喂草都少,常是让牛去自寻草。我常常有点惭愧,无限歌颂老黄牛的吃草挤奶,是不是有点耍流氓?牛,不只是吃草的,牛也是能喝酒的。不用扬鞭自奋蹄,这是老黄牛的思想高蹈;可以给草更给酒,这是老农民的责任良知。
老黄牛可以有老黄牛的精神,老农民应该有老农民的良心。
刘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