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生一百年

眨眼,外公离开我们5周年了。他离开时正好岁,无疾而终,是一个完美的人生句号。

在我的眼里,外公的长寿是个意外。他瘦小,身板弱,也多病,七十年代初的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外婆和母亲她们私下里已经准备后事,但他没走。从此,一张乐呵呵的脸,陪伴了我们半个世纪。

外公的一生,就性格言,始终是达观,开怀和率性的,晚年似乎早早进入了“从心所欲”的境界。在他眼里,没有过不去的事,跨不过的坎,微笑是他永不落幕的表情。

他百年经历就单纯的如此从容和顺达吗?未必。他经历了民国和共和,经历了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和“改革开放”的时代。中国百年的变化,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了斑驳的影子。当我摊开外公的生命长卷时,模糊的身影,磨难的过往,亲切的笑容一一浮现在脑海了。

他有过坎坷的岁月

外公出生在一个平民之家。外太公在华舍一个绸庄帮人记账,外太婆在家门口摆个小摊,以此养活一家。外公幼年在城里读不起书,只能在潞家庄一个私塾亲戚那去寄读。他长得瘦小,禀性忠厚,又是外乡人,常被人欺负,但无奈。那时的读书,或许也叫识字,约是到初小水平后就肄业了。此后,他到太外公所在的华舍绸庄当小学徒,学习记账等。

那时候普遍早婚和多子女。年,外公20岁时就成家了。次年大女儿(我妈)出生,此后接二连三一共生了九个。生儿生女是开心事,但养儿育女则是辛苦事。为此,外公得四处奔波,忘命打拼。

外公和九个儿女(年11月)

起先,他给一家米店打工,靠微薄的收入养家糊口,过着紧巴而安耽的日子。年,平静被打破,当时的国民党政府排户口,抽壮丁了。倘应征从军,一家老小谁养呢?只能逃避。想法设法,通过一个叫金珊寿的乡邻,花了元钱,当了一名可以缓役的义勇警察,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协警吧,站站马路,维持秩序。好在绍兴民风淳朴,少有盗匪酿事,倒也太平。39年10月,当局不再对义勇警察缓役,外公又转入中国青年励志会城区服务团当消防救护队员。上大路至今保留着的消防瞭望塔(七星龙局),就是我外公曾经履职的场所。这段不得已的经历,以后成为从不关心政治外公身上的一个历史污点。而我在长辈们说到这事时,眼前晃悠的则是老舍小说《我这一辈子》的“我”,那个心酸的身影。

上大路原救火瞭望塔(七星龙局)

当义勇警察也好,当消防队员也好,多少有点月入可以供家用。但绍兴沦陷前,消防队解散,家庭经济来源断了。迫于生活,外公在几个朋友的撺掇下,跟着人家到宁波,杭州等地做点烟草贩运小生意,也即“跑单帮”。那时浙江是周边省区 实行烟草专卖的省,市面上以英美烟草公司的机制烟占主流,国产烟少,烟民为价格便宜还有不少抽土烟的。所以香烟还是好销的一个商品。几趟下来,赚了点小钱,胆子也大起来了,连怀着身孕的外婆也背着行囊参与其中了。

那时正是日寇侵华的战乱时节,形势说变就变,进货地点很难恒定在某一处。外公,外婆担着风险,起早贪黑,坐轮船,挤汽车,肩背手提,碾转在杭州,宁波之间。杭州,绍兴沦陷后,少了商路,一些朋友们转向做金华的生意,外公听了心动,跟随而行。那时江西,湖南,重庆等地都在金华购销,短时间金华成了抗战大后方物资交易集散中心。但金华只有到诸暨才能坐汽车,往往是埠船到娄宫,步行到诸暨才行。往返之际,餐风露宿不说,还要受到日寇或国军的盘问刁难和土匪的抢劫。按我外婆的说法,那是叫“头皮塞在裤腰里的生活”。但总算有惊无险的熬过来了。

他有勤勉的创业生涯

几年的单帮生意下来,赚了点钱,也交了些朋友,其中一个就是后来任市政协常委,民建主委的陈景甫。他和我外公同年,但眼界格局和行事处人的能力远比外公为强,此后外公和他合伙多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绍兴沦陷后,去宁波交通受阻,杭州,金华方向也风险增大,原来的贩运生意难了。此时陈景甫提议:利用一位叫陈仲载的朋友,在望江楼边已歇业的水果店店址,合伙开个店,获得响应。该店取名“慎昌百杂店”,由陈景甫任经理,陈仲载为协理,外公为襄理。此店年开业,规模很小,东家伙计合起来不到10人,伙计多为东家们的亲友。初时,经营商品较杂,卷烟,百杂,颜料等都有,生意一般。主营卷烟后,情况好转,呈兴旺局面。为进一步扩大业务,周叔铭,吴其珍,严建人等加盟,改名“慎昌祥”。很快的,企业业务有了较大拓展,资金有了一定的积累,在社会上有了一定的声誉。

45年绍兴光复。社会短暂出现了太平和繁荣,“慎昌祥”在陈景甫带领下,顺势发展业务。此时,逢店家的房东,也是股东兼协理的陈仲载先生要求退股,收回店面以自营。迫于无奈,“慎昌祥”搬至上大路兴文桥脚鲍景泰钱庄的旧址,并改名“大丰烟行”,易地开张。坏事和好事总是会相互转化的,新开张的“大丰烟行”凭着一股冲劲,迅速打开了局面。当时宁波有一家“馥众”卷烟厂,他们的“飞马牌”香烟质地好,价格低,包装大方,很受绍兴市场欢迎,“大丰”凭借信誉取了该厂在绍兴的专营权,一举把握了市场的主动。此后,宁波另一家“宏兴”烟厂推出了中档卷烟“宝珠牌”,绍兴市场不识得这款新品,为此,大丰员工卖力宣传,多措施推销,很快地收到烟民的欢迎,成了市场的佼佼者,以致供不应求。“宝珠牌”在绍兴的旺销,使“宏兴”厂很感激,由此双方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

业务发展的过程也是积累信誉,发现商机,广交朋友的过程。陈景甫思路敏捷,公关交际能力强,不仅和当时的几家较大的钱庄:储成钱庄,祥和钱庄建立了良好的信贷关系,获取了扩大业务的资金支持。同时拓展了新的领域, 批发业务;当年绍兴极大多数人家都用不起电灯,而 灯和蜡烛的使用是大部分家庭的必须,因此 的批发业务很旺。在陈景甫的带领下,大丰业务兴旺,左右逢源,在46年至48年达到了鼎盛。

他热诚的拥抱新中国

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全胜,国民党统治基础从根本上动摇,绍兴人民也翘盼解放。在地下党的影响下,当时临危受命担任商会理事长的严希尚,靠拢共产党,接受地下党指示。严希尚和陈景甫是挚友,他们将大丰烟行作为一个秘密联络点,邀集一些进步人士在此开展秘密工作。根据地下党的指示,成立了“商业自卫团”,并在迎接解放之时,组织人员保卫大明电灯公司;成立了“临时救济委员会”,以维持地方秩序,大丰等商界业主捐款;同时还准备解放军进城所需的粮食,被褥等,悄悄地藏在大善寺和五云寺。这一切外公都知情并支持,也参与其中的活动。

刚解放,因社会制度的根本变革,出现了市场短暂萧条,商家经营也出现了困难,不少商店干脆消极的关停歇业,此时的大丰也陷入困境。作为当时工商联主要领导的陈景甫认为,我们不能关店了事,以增加政府和社会压力。但要活下去,一是要搬迁至解放路上,二要改变经营格局。搬迁地址是日辉桥对面和大善寺的毗邻处,这是当年绍兴人气最旺的街段。经营格局则是开拓批零兼营的局面。外公当然投了赞成票。

紧接着,又有一变。新政府着手构建公有制为主的商业经营格局。卷烟火柴等要实行国家专营,动员原经营企业转型。卷烟批发原是大丰的赚钱主业,一失去,几乎断了进账的来源,而新的业务要重启炉灶,也难。但政府有令,当然也得响应。

此间又一件大事出现,数十万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这场保家卫国的战争,还得大后方的物质支持呀。一时间,全国掀起了支援抗美援朝的热潮。为之,大丰勒紧裤带,企业捐款;外公个人除现金之外,还将家里的银烛台,铜帐钩,并撬了铜汤锅以奉献。 非凡勇气和魄力,前线将士的流血和献身,全国人民的齐心支持,终于使喘息未定的新中国,一举打败了美国。

但大丰如何生存,则还在摸索中。起先转业制造和销售矿烛。烛体统一制作,蜡烛芯则分散到家庭加工。当年类似的活儿不少,比如火柴厂叫人糊火柴盒;后来绍兴传统出口商品——花边,也是分散于家家户户加工的。我大姑无业在家,就兜揽过串蜡烛芯的活计,以弥补家用。那时的蜡烛是众多家庭的照明工具,开局不错,一度兴旺。但毕竟是个小商品,小马拖不动大车。

思虑再三,大丰决定转行食品业,改名为“大丰食品商店”。大丰延请了制作茶食熟食品的高手,除 糖果糕点从上海进货外,其他的食品均由自己制作。这一改,倒是让大丰走上了“柳明花暗又一村”的一条新路。没多长时间就进入了绍兴茶食业的 方阵。我记得很清楚,当年大丰的又香又松又脆的“朝笏糕干”和外脆内软的“蟹壳月饼”都是业内 品牌。

印象中大丰的食品加工场在缸灶弄内,外婆家里也成了一个原料加工点,老老小小围着桌子剥松子,敲胡桃。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舅舅,自己不敢,但总是唆使我去“偷一把”剥好的果仁,分着吃。我是大外甥,舅舅姨姨常说“外甥大于皇帝”,似乎做了坏事也可豁免。约是四岁光景吧,一天夜里大人带我到外公的店里,正巧碰到有一手推车的罐装水果到货,大伙正在搬运,我也凑热闹,非要帮着搬。一位叔叔递给我一罐水果,我开心的往店内跑,但被门槛绊了一下,摔倒了,鼻子磕在罐头边圈,砸开了一个口子。我哇哇大哭,大人们也惊得失了神色。待伤口处理完毕,惊魂稍定后,一位叔叔送我二罐水果,算是对我负伤的慰问品。这是我对大丰的 记忆。

年,国家大规模的进行社会主义的改造,号召对资本主义工商业实现了全行业公私合营。北京首开先河,绍兴紧紧跟上,绍兴大明电气公司成了 家公私合营企业。当年党的威望和政府的公信力是极高的,私营企业主极大多数也由衷拥护,据我外婆说:那年冬天在电影院召开0多工商业者和家属的大会上,业主们排队上台发言表态,表示拥护。这就是“一夜进入社会主义”的生动过程。

公私合营后,外公确有过了一段太平日子。约是57-58年间,市工商联组织会员(私方人员)家族在重阳节到登高。外婆带我同往,这是我 次到府山,开心极了。不仅撒野地满山玩,而且大饱口福,这个外婆叫一声,给二颗糖;那个外婆叫一声,给二个糕点,嘴上吃了不算,小口袋都装不下了。外婆她们还采了一大袋野菊花,说是可以做枕芯的。这活动和现在企业家协会组织的夫人活动一样,是一种体面的社会象征。

外公一直在华泰工作,上下班要经过我住在娘娘的家。每当他进门来看望我们时,总是带着食品和水果来的,他的到来就是我们的节日。我在八字桥小学读书时,想花钱而又口袋干瘪时,往往穿过一个章家台门到外公那,讨要1毛钱。当年的1毛钱可不是小数,许多同学一个学期也未必有1毛钱的零花哟。不知啥时起,我妹妹去外公时,外公也给零花钱了。反正都瞒着父母,都是秘密。一次,母亲去外公那,店里的九师傅对我母亲说:“啊呀,你一对儿女到外公这里来“打铁”拿钱了”。母亲,听不懂“打铁”啥意思,回家问我娘娘。娘娘笑了,说:“就是你儿子拿了钱,女儿也接着去,轮流拿呀。”。秘密暴露,我们受到了警告,收敛了。但我们温馨的记忆则始终闪着那个时代祥和的折光。

他背着“十字架”行走

公私合营时,对原企业资产核查评估,我外公的股金为.37元,划成分是小业主。但就是这不到元的股金,让他背了几十年“资产阶级”的十字架。

股息证

所有食品业全部公私合营后,政府“经过商业网点调整,茶食业由15户合并为德和,大丰,公裕,同裕和,王泰和,万祥春,泰昌,稻香村等8户”(市志2册页)。后来不知啥时恢复了“华泰”的 ,又不知啥时拆掉了大丰。我外公从58年起一直在东双桥堍西,面南的华泰食品店(文革时曾改名为创新食品店)工作至退休。

企业被改造,也意味着私营业主同时要被改造。那时的外公有两个身份,按成分划分,他是小业主,是以生产资料个人所有和个人劳动为基础的小生产者。但在单位内,则称作私方。按当时政治背景的逻辑延伸,私方也即“资方”,再延伸,那就是“剥削者”。这顶无形的帽子决定了必须长期的“思想改造”。外公忠厚的本分和乐呵的个性,倒并没啥压力。改造就是劳动,本来就是苦出身么,爱店如家,勤勉工作就是。他的脸始终是笑呵呵的。

但此后“阶级斗争为纲”的氛围越来越浓,似乎只有赤贫的“工农”才是社会的主人,其他对象都只是团结,教育,改造的对象。66年,“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来了。批“三家村”,“扫四旧”“5.16”。。。。。风波一波接一波,接着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每个单位,部门都需有阶级的对立面。一个小业主的外公,似乎理所当然的被戴上“资本家”的帽子,而且几乎是“国标”,“资本家”前面一定有个定语,叫“不法”。一段时间,华泰食品店的早上,几个“牛鬼蛇神”得带着“白袖套”示众,开门营业了,才返回岗位营业。外公好心态,认定人品无亏,人格有节,其他无所谓,反正那顶无形的“剥削者”帽子戴了多年,也不在乎演员一样的再登台一番。他还是乐呵呵的一张脸。果然,稍后就没事了。

但又一个“运动”——“一打三反”,倒是让外公吃“斤两”了。70年正月起,烟糖公司派来一个工作组到华泰,组长是“左”的出奇的王**,他“一打”打不出名堂,“三反”倒是很出“成果”,一个十来个人的食品店,“反”出了7个审查对象。先是“揪”出了商店的女性负责人,诬称她“贪污”。这位负责人出身贫苦,丈夫是绍钢厂响当当的工人阶级,按当时的说法,叫穿着三件红背心的——也即政治上保险,底气足。无论工作组怎么整,她都坚决否认,也是她名字起的好,叫吴倩佩(无钱赔), 不了了之。外公是 被整的一个,也按当年的说法吧,外公是“死老虎”,啥时啥理由都是可整你的。他们先是逼他承认偷吃店里的糕点,汁汤咸卤和老酒。每天算5分钱,从58年算到66年,要多元。我外公生了个酒糟鼻,但偏偏是一世不沾滴酒的,职工会上工作组公布罪状,职工掩面而笑。后来工作组说,罪名中排除“偷喝老酒”,但每天五分“不让价”。

外公的鼻子是偷酒喝的证据?

这位王组长觉得外公这么点“罪状”上不了台面,就诬陷外公“贪污销货款”,他将外公停职接受审查,又是辱骂,又是恐吓,并多次按住外公的头揿到凳子上,要外公“老实交代”。外公胆小怕事,心想反正我说的你不信,那你说多少是多少吧。这位组长先是逼外公承认65年至68年贪污销货款元;还不够,再逼68年3-5月有元(其时我外公正因一场大病在家休息);还不够,再加30元。累计罪名是“偷吃公物,贪污销货款元”。

外公是商界出来的人,有极自律的职业操守,他常说:“在南北货店干活,哪怕扫地时捡到一颗红枣,也不能放到口中。这是最起码的职业规矩。”现在竟然要戴上“偷吃食品贪污货款”的帽子,这是对他人格人品的极端污蔑,对他自尊的极度 。他整日窝在商店的楼上,漫漫的长夜中,排解不了莫名的冤屈,一怒之下,吞硝自尽(华泰卤味部自制鱼干等有硝备用)。幸亏被一起无辜受审查的九师傅发现,医院救回一命。

时间是医治伤痛的良药,无论是身体的病,心理的病,还是社会的病。72年烟糖公司即为外公的所谓经济问题正名。后来县烟糖酒业公司正式发文:根据县革委会文件批准:“将你从原工商业者中作为劳动者区别出来,属于小业主成分。今后政治上和职工一视同仁,各项生活福利享受职工同等待遇”。历史还给了外公一个清白和公正的身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尽管外公生性豁达,看淡风云,但当心灵的伤痕被揭开时也会哀恸难已。年10月,医院出院出来,获知老友陈景甫于21日病故,他执意前往吊唁。从41年开办“慎昌百杂店”起,外公一直是陈景甫的助手,且唯他马首是瞻。49年春上陈景甫肺病动手术,因需瞒家人,是外公以家属的名义签字的。解放后,他虽有较高的政治地位,但在“文革”期间,和外公一样的备受打击,历尽磨难。在陈景甫遗体边,外公老泪纵横,放声大哭,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这是他对老友逝去的悲哀,是对共同创业岁月的缅怀,也是对蒙冤受屈日子的宣泄。他的泪水照见了我们民族和时代的某些印记,他哭声也宣示着苦难时代的终结。

他乐观天下笑面人生

甘蔗还是老头甜。年外公正式退休。此时多难的中国正逢百年来 的时代,政治上一身轻松,经济上无饥寒之忧,开始享受自由自在的晚年生活。

外公和外婆(年底)

他将勤勉当做了晚年的健身经。一年多时间过去,劳作了一世的他,觉得闲得慌了。正好有人邀请他到缪家桥河沿的聋哑学校当门卫,他爽朗应承。这是一个24小时全天候的工作,报酬是些微的,但他不计较。不多日,他就和这些智障少年混在一起了。因为全天和孩子们在一起,他比有些老师还熟悉学生的情况。他了解哪些孩子虽有智障,但人很聪明,常给与夸奖;他了解哪些孩子自信性欠强,则常给与鼓励;他了解哪些孩子家庭困难,则悄悄的施与食品和糖果。他在孩子们身上找回了自己的青春,老师和孩子们没有一个不夸“单爷爷”的。直到87年,因外婆患病,他才有点失落的离开了学校。

外公的第四代,我大舅的一对双胞胎孙子周岁(年12月)

外婆于88年9月10日亡故后,外公伤感了一段时间,引出老胃病复发,自己怀疑会否患症,情绪有点消沉。我妈带他到卫校童院长那里检查诊疗后,只是胃部糜烂,并非绝症,他放宽心了。恰好八字桥居委会一个便民商店的员工做产,他被请去代班,这一代,差不多代了十年。老有所乐。他乐在有一个哪怕很卑微的岗位,做一点有益于社会的事。他笑呵呵的迎来晨曦,送走夕阳。

他以慈爱铸就心地的光明。普通人当然没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胸怀和志向,他内心的情怀和爱心,总是体现在细细碎碎的生活中。

他常和家人说:有食品,自己吃了是填污缸,给别人吃了传四方。所以子女及孙辈们给他糖果糕点和水果时,总想到学校那个孩子困难可怜,那个邻居婆婆孤单,从而让他们分享。

他抽烟,但晚辈们送他的好烟,不太舍得抽;可一碰到同好,总是掏出 的烟,赶紧递过去。

临过年了,他总是搞来一叠红包,细细的排算和分装,凡未工作的第三代,第四代一个不拉的能拿到压岁钱。对自己的子孙或许是个习俗,但他还想着别人。有个叫阿刚的邻居,患脑梗后,落了个疾,不能正常工作,一个女儿还在读书,家境困难。心有善念的外公,每年总也给元红包。

95周岁那年,她对我母亲说,不办寿酒,但一定要分一批寿馒头。理由是:假如算上润月,他该有岁了。母亲当然应承。但他补上一句,“馒头钱必须我出,是我让大家一起开心的。”

外公95岁

小事如此。大事也举得起放得下。70年代末,知识青年可回城了,这是众多家庭的大喜事。但已有两个孩子的知青大舅母,却只捡了个“空心大汤圆”。那时知青回城有个政策叫“谁家孩子谁家抱”,也即需要父母或配偶单位有可安置的岗位,才能回来,我大舅是省属施工单位,在绍兴没有下属机构,只能望洋兴叹。大舅母没有城市户口,两个儿子不能上学,眼看大儿子已近入学年龄,全家都揪起心了。

外公和大孙子(年冬)

正好,绍兴二轻系统想建个皮鞋厂,看中外婆家房屋。他们以答应录用我大舅妈为条件,要求低价征用。外婆家的老屋,坐北朝南,背靠嶯山,面临西街,对面就是现在网红的“狼毫小笔工作室”。屋内有前后两个大天井,除披屋外,三间正屋一字排开,很有些气象。不含天井,穿堂过道等,主屋的权证面积是平米。

老屋的平面图(红色部分原也是外公家的,只是早年被房改掉了)

这是外公老屋的今貌

这个百年的老屋,是外公生根落脚的栖身之所,是全家成员的温馨港湾,也是亲友团聚的集散地。怎么办?

“卖”

为了子孙后代,外公外婆做出了决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或许就是如此决绝作出决定的全部解释。要知道全产权的老屋转让价格是每平方米70元。这卖房款连同搬迁补助合计1.2万元,放到现在仅能买半个方米的新房。

房屋出让协议

这个故事还有余音。卖房的钱,外公外婆以0元用于补还积欠的人情,新住处的修缮和添置必要的生活设施。留起元作为防老基金,交给我妈保管。给九个儿女每家元。另,外公单独交待我妈,给小外公家也得元。这所为何来呢?原来在大丰食品店,小外公的一点小股金倂在外公的股金中。合营后外公为私方人员,背了数十年的“黑锅”,且文革期间所谓的股金全被莫名充公。小外公则庆幸当年这点股金的“解套”,使他作为从业人员,落得政治上一身清白。但外公则觉得欠着弟弟一笔账,此次终于有能力了结一笔心债了。他一生以诚信为本,常说男人讲话应该是“上嘴唇图书,下嘴唇皮印”,也即说过的话等于签了服辩一样。这个元拿出后,他坦然了。

他乐观天下笑面人生。托时代的福,原本体弱多病的外公,退休后竟然神清气爽的活出了精彩。他个性爽朗,乐达开怀,兴趣也变得很广了。

改革开放后,中国又一个“百花齐放”的年代来了,他像当下追星的小伙一样,电影,戏剧,体育比赛都喜欢。初时,凡好的电影或戏剧票子还难买,但他人缘好,总是能搞到。以前八字桥小学对面的“绍剧团”的许多演职员是华泰的常客,不少都成了外公的朋友,有演出了,他们总能给外公买到票。十三龄童演的《于谦》,刘建扬演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和《真假猴王》,沈筱梅演的《朱砂滩》,赵修治演的《霍光废帝》他都看过。

80年代劳动路体育场是城区 的灯光球场,省内一些业余排球或篮球比赛也往往挤满了观众。凡较有水准的比赛,即便是大热天,露天看台还是烫火火时,我外公已先去占位置看比赛了。九十年代,城东体育馆建成,刚启幕的全国排球联赛,有十多个赛季成了浙江男队的主场,我外公则是他们的铁杆粉丝,常向我要去票子,为浙江队鼓劲。浙江体育报还给他登了特写镜头的照片,鹤发老人看比赛不多见哟。

年10月,外公因胃病复发而呕血,医院,在医院竖拍照,横透视,所有现代化器械都轮检一边后,告知:是胃癌。外公火了,“我这是老毛病呀,哪来的癌呢?”并说:“这医院吓不给吓死,但医可能要被医死的”。为之他住院不到一周,潇洒的出院了。

我外甥,外公,我(左起。.9.6)

9年初夏,母亲因冠状动脉有恙,需装支架,医院。恰巧外公不小心摔成股骨骨折,医院。父女俩都怕对方担心互不告知,但马上都穿帮了。医生对外公骨折提出两个治疗方案,一是保守疗法,但从此恐不能行走;二是手术治疗,但95高龄,风险极大。征求外公意见,他坚持手术治疗。当医生询问病史,我一位表弟顺口说了句:去年博爱医生检查时说患有胃癌。他马上接口:瞎说,我无非是个老胃病,有啥癌?结果,打了钢攀的手术成功了。不到一月,在我小外婆过世的回丧酒席上,他竟端坐在上横头了。

和第四代,我的女儿(年春节)

在他生前 的十几年时间中,他主要健身健心的项目是:搓麻将。筹码很小,输赢约是一套“大饼油条”钱之间,但乐此不疲。他在狭小的堂前摆开战场,陪同他一起玩的是邻居的三位“小妹妹”——平均年龄过八十的老太。每每在开局之前,他给“小妹妹”们准备好零食,或每人一支香蕉,或一个桔子,或一包酥糖。。。。。。在嘻嘻哈哈的过程中,聊聊各自的家长里短,交流些有趣的社会信息,享受着晚年的乐趣。这样的情景延续到外公过世前几个月才消停。他太老弱了,好几次麻将牌搓着搓着,竟然眯着了。

另一个带有戏剧性的事实是:香烟伴随了外公的长寿。外公一世 的嗜好是抽烟,但他既没患令人色变的肺癌,也没老烟枪易患的哮喘。在病危的 几天,已经吃不下东西,或者说不愿吃东西了。但还偶尔抽上几口烟。临终前的二十来分钟时,言语已不能清晰表达的他,伸出夹烟状的两个手指。我表弟问:要抽个烟吗?他点头了。表弟将点燃的烟递给他后,他抽上了几口后,然后满足的眯上了眼睛。此后,呼吸慢慢的减弱,在室内的烟雾尚未飘散时,他也腾云驾雾的飞向了另一个世界。

百岁高龄,灯尽油干,无疾而终,笑别人世。这是善终,善终是喜殇,我不哭,我相信:外公一张乐呵呵的脸走向另一个世界时,必将善缘如故,永远开心。

(谨以此文祭奠外公逝世5周年)

                任纪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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